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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味必淡與人生百味

——王玉濤散文集《廟會》賞析

鄭學仁

        讀玉濤兄的散文集，是一種很輕松很愉悅的體驗。雖然我們結識不是很久，但是同庚同鄉而又是文學上的同好，有的經歷有的經驗相同或者相通，言傳意會之間就少了澀滯而多了靈犀。這樣的閱讀就像老哥倆酒足飯飽之后百無牽礙，相跟著聯袂神游于過往的歲月里，天地間。他一如平時松爽閑在地在身后把臂隨意行走，一路走一路向我講述與路邊所見有關的情事人物。

         玉濤兄天生穎達，又是個有心人，早年有志于文學之后，便處處留心，手不釋卷。雖然沒有上過什么正規名校，但是世事洞明，腹笥充盈，喜歡琴棋歌詠，書法篆刻，“于學無所不窺”，尤其對于家鄉西遼河兩岸的風土掌故堪稱大家。他行事謙謙有君子風，為文也沒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苦吟，更沒有鋪陳藻麗的雕琢堆砌。但是正如托爾斯泰所說，樸素是美的必要條件；亦如《漢書·楊雄傳》中所言，大味必淡。《廟會》貫穿始終率性自在的風格，別有一種清水芙蓉之美。

         于是，我就在他的娓娓道來之中，與他一起回到他曾經留下過足跡或者神游矚望過的地方，飽覽山河風物，結識了他的親人朋友或者有過交集的各色人等，觸摸到了家鄉內外已經傾頹湮沒的文物遺存與陳年舊事，感受到他豐富的情感世界，幽默詼諧的性情稟賦，博學多思的進取精神，浪漫蘊藉的文學情懷，以及對于家鄉文化的那種癡迷。

        《廟會》中篇什最多的是寫人記事的作品，也是文集中最感動人心的部分，很有老舍寫市井平民生活的意趣風韻。作者筆下的人物不外乎兩類，一是平民生活中的親人朋友鄰居同事，再就是文學文化圈子里的師友同仁。作者既對他們熟悉，加之善于描摹，所以其中人物各個鮮活靈動，宛在目前。他善于白描，尤善于抓住人物個性，寥寥幾筆，一個人物就性格鮮明面目清晰地躍然紙上。這些人物群像讓我們感受到沉重的生活中有金子般的品格閃光，質樸善良的人性中摻雜著缺憾與弱點，還有不甘沉淪的自我救贖，苦中作樂的諧謔哄鬧，讓我們看到了大多是艱難時世中社會底層的世情百態，品咂到了其中雜陳的人生百味。

         作者在寫人物時不讓個人的好惡影響讀者對于筆下人物的評價，而是跳出實際生活中與筆下人物的人際關系，保持敘述者的客觀冷靜，讓人物按照其本來面目在作品中出現，使讀者真切地感受到這些人物的可親可敬，可嘆可憫，可愛可惜，可氣可笑。作者的記憶中字紙里沒有怨毒，沒有仇恨，沒有不可原諒的人和事。作者本人與他筆下的草根平民一樣寬厚善良。

          但是，當他寫到自己的雙方二老，尤其是寫到娘親的時候，就再也不能自持，而是直抒胸臆，真情畢露。“一切美好的品質，都是從太陽的光線和母親的奶汁中生長出來的。”（高爾基《意大利童話》）母愛無邊，天高地厚，雖然母親已經去世多年，但是養育恩，舐犢情沒齒難忘，記憶中，生活里，還到處都有她的身影，她的氣息，她的聲音，觸處都引起作者對母親錐心刺骨的思念。作者對母親的追憶都是一些小物事：鴨蛋黃、眼鏡盒，一方五光十色的花圃，一次愛深痛切的教子，她與鄰里親屬的交往，她在貧困日子里的操持，從中看到的是母親的慈祥、大善、寬仁、勤苦、耐勞，對兒女推干就濕的哺育，舍身忘我的付出，言傳身帶的教誨，永難回報的深恩大德。這樣寫來，作者還覺得意猶未盡，就一反常態，站出來對著大地長天直接說出自己對母親無邊的思念：“懷念那像花一樣燦爛的我們，懷念笑容像花一樣燦爛的母親/淚灑衣襟，不能自已/九年來，過去從來不哭的我，常常在家人面前痛哭流涕。”“母親不是偉人，不是高大得須仰視才見的英雄。她就在我們身邊，就在我們心里/我看到頭頂有一片潔白的云彩輕輕的飄過，一直飄向我們不能到達的地方。”這是痛徹心腑的呼喚，這是上天入地的尋覓，但是逝者已矣，陰陽兩隔，徒喚奈何。白居易《與元九書》有言：“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作者追懷母親寫法有實有虛，但是傳達的同樣是情深意摯的赤子之情，讀來感人肺腑。我閱讀的時候，就幾次涕泗橫流，不能自已：我也想起了自己去世經年的老娘。

         文集中以《春風十里杏花紅》、《綠染大青溝》為代表的《故園情懷》一組，是傳統意義上寫景抒懷、寄情遣興的正宗散文，即所謂“美文”，仍然延續清新自然、以質勝文的風格。這些作者傾注才華、寄托情懷的歌詠對象，無一是名山大川、仙臺圣境，也無一處于險遠之所、難涉之地。大青溝、大草灘、扎魯特山地的杏花、西城外的清河、北城邊的西遼河、院里一株臭椿、舊址數十白楊、街邊兩排槐樹、河邊一片紅柳，都是我們作為當地住民耳熟能詳、司空見慣、舉頭可望，至多幾腳油就驅車可到的地方景物。這些地方看也看飽了，寫也差不多寫盡了。而作者偏偏傾心向往，目注神凝，見人所未嘗見，寫人所筆下無。法國著名雕塑家羅丹說：生活中從不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美的眼睛。作者正是因為深厚的學養與深沉的摯愛，因為有一雙能夠發現美的眼睛，所以不僅從身邊處于底層的草根親友，也從家鄉看似尋常的風景中，發現迥異尋常的大善大美，并且以一支妙筆，委曲盡致地把他的發現傳達給我們，讓我們和他一起領略家鄉的千般旖旎萬種風情。

         因為作品中的審美對象不同，作者發現的角度與尋覓的路徑各異，作品帶給我們的閱讀體驗和閱讀欣喜也都不同。作者不局限于對景物外在美的描摹，而是探幽燭微，發掘自然景物中蘊藏的生活哲理與人生體驗，使我們在受到藝術感染的同時，更受到心志情感與生活智慧的陶冶啟迪。“山杏花是苦命的，正如它苦澀的杏仁。在貧瘠的土地上，靠著頑強的生命力，生生不息。它的開花，原本不是求得誰來欣賞贊美，只要有一陣春風，一場春雨，它就蓬蓬勃勃地綻放，然后結出果實。”（《春風十里杏花紅》）這應該是作者筆下社會底層那些人物命運與人生態度的形象寫照。作者對那些人們須臾未能去懷，描摹山林勝景仍然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不知不覺間，瓦藍瓦藍的天空上白云悄然而至，它們不張揚，不炫耀，無聲無息地自由來去。/不知它們從何而來，也不知它們要到哪里去，看它們悠閑自得的樣子，好像一點也不擔憂自己的歸宿。連自己的命運都不在乎，活得才會無憂無慮；花開花落云卷云舒，一切順其自然，這才是真正的自由！”（《初秋的草原》）作者流連于靜謐優美的湖水綠草之間，身心得到舒緩，仰看白云蒼狗，有了新的感悟，也曲折地表達出自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通達率意的人生取向。“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把自己當成城里人的？是從夢里聽不到蛙聲那個時候嗎？”（《聽取蛙聲一片》）“這就是我的清河嗎？這就是令我魂牽夢繞的清河嗎？”（《清河尋夢》）“大橋建起來了，轟隆隆的現代化的腳步已經打破了它們的恬淡和寧靜，下一次我來探望它們的時候，它們還能在這里盛情的迎接我嗎？”（《邂逅紅柳》）這三次看河，都以發問作結，足見憂慮之深與索解之難。西遼河與清河是流過我們這一代人童年記憶的母親河、伙伴河，而今尋夢之地幾成憑吊之所，作者觸景傷懷，滿腹愁緒不知憑誰與問，表現出對一種美好記憶、一種和諧生態毀損消失的痛心無奈與憂思惜別。“太陽不知不覺間往下滑落，西邊的天邊上灼熱的陽光烤紅了云彩。站在這寂靜而空曠的草原上，一步步跋涉在深深的牧草里，感覺世界是如此巨大。遠山如黛，高天流云，四顧茫然，一種強烈的孤獨感毫無來由地襲上心頭，心里涌起一陣蒼涼。”（《忘不了那片大草灘》）這是典型的文人情懷了，與書圣王羲之蘭亭雅集置酒高會時“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發出的感概一脈相承，這是文人智者面對生命意義的終極迷惘和永世惆悵。

至于文集中序跋應答之文，知人論文之作，作者一如平時為人為文，并無虛與委蛇，多有精辟切中之語。通觀全集，我真的驚異于風格的多樣與行文的率性自由。有的信手拈來，生動傳神，看似隨意，都有機心；有的莊諧并舉，雅俗互見，自鳴天籟，不擇好音；有的迂曲婉轉，隨形就勢，平中見奇，淡中求腴。文中涉獵的知識也極為繁復，但是毫無“謅書咧戲”之處，都是筆筆有宗的真材實料。書則真草隸篆，戲則生旦凈丑，雅則詩詞歌賦，俗則村言俚語；或者來一首開篇詩句，或者寫一律篇后贊語；情至時涕泗橫飛，需要時不避粗糲；考證爬剔鑿鑿有據，詼諧善噱令人捧腹。作者涉獵既廣，信筆寫來便有如神助，任意揮灑，皆成妙文。總之是以“行于所當行，而止于不可不止”為至高依歸。

            文集中有一部分是對于各地、尤其是家鄉歷史文物的尋訪探索考據追記之作，作者對此另有著述，對他的此類作品當地報刊也連篇累牘地發表，本集收錄并不多。最近文化學者向云駒在《馮驥才文化自覺思想的構成和意義》一文中寫到，在改革開放不斷深入的同時，“我們的鄉土建筑、口頭遺產、傳統技藝、民間表演、老街、老城、老物件、老作坊等”，及其所代表的“文化實物、文化符號、文化身份、文化環境、文化建造，迅速地煙消云散”。由此造成的惡果將是，“幾千年的偉大的農耕文化從此蹤跡全無，遼闊土地上的文化景觀無從尋覓，文化多樣性符號大大損失”，“從未中斷的古老文明失去了它最生動、最有說服力的文化證明”。他認為對此作家民俗學家馮驥才是國內絕無僅有的文化吶喊者。從我們這方地域來講，玉濤兄該是身體力行搶救挖掘鄉土文化遺存的第一人和最力者，雖然他也只能僅限于紙上功夫。他取得的成果應該引起我們尤其是為政者的重視，他在今后會因此得到家鄉人更多的贊佩與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