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掃一掃
牡丹夫人(中)及兒子胡萬鈴一家
■包樹海
嘎達梅林是蒙古民族近代史中涌現出來眾多民族英雄的代表性人物,牡丹夫人是嘎達梅林的第二夫人,曾經組織起義人員劫獄救出嘎達梅林,隨后的日子里冒著槍林彈雨一直跟隨在夫君左右,可謂九死一生。然而,嘎達梅林殉難后牡丹夫人卻嫁給了追殺他們的敵人首領,令人匪夷所思,后世由此對其褒貶不一,文學作品更是胡亂編造,混淆視聽。筆者從先父的記憶中追尋牡丹夫人改嫁的緣由,這是第一個用歷史和事實去探究牡丹夫人改嫁的文章,期待更多的歷史研究者走進來,共同研究和探索,揭示嘎達梅林事件中更多的難解之謎。
嘎達梅林畫像
先父包滿倉生于1927年,科左中旗海力錦蘇木后乜吐碩村人。1941年13歲時入海力錦小學讀書,1944年考入興安陸軍軍官學校,1945年春在興安陸軍軍官學校少年科讀書。父親在海力錦小學讀書期間曾見過牡丹夫人一面。對此情景,先父在世時曾不只一次地講給我們聽,所以筆者印象極深。
先父在海力錦小學讀書時在學校住宿,宿舍是通鋪,對面炕,一個屋子住十幾個學生。有一天,宿舍里來了一名男孩子,年齡比父親略小,每晚來宿舍睡覺,而他的母親則住在校長家里。有幾次,幾個年紀大些的男生曾問那個孩子:“你是嘎達梅林的兒子,還是胡寶山的兒子?”可不管他們怎么問,那個孩子一聲不吭,從不搭話。由于當時先父年紀小,所以沒有過多地注意和打聽。
時任海力錦小學的校長叫包國慧,此人高挑的個頭,黃臉,民族情緒極濃。想當年先父與11名同學結拜兄弟,聲明不學日文,反對日本教師授課。當時包國慧校長頂住日本人的壓力,堅持不處分他們幾個學生,還給他們講道理,要求他們忍辱負重,學好知識,提高本領,將來成為為民族事業奮斗的人才。后來光復以后,先父才知道包國慧是內人黨黨員,潛伏在偽滿政府內做地下工作,是地地道道的革命者,難怪當年不禁止學生的愛國熱情,反而引導學生走革命之路。
在包國慧校長的家里住著的那個男孩的母親是一位中年婦女,個子高高的,偏瘦,黃臉,平時不茍言笑,眼睛深邃又剛毅,炯炯有神,與一般家庭婦女不同。她偶爾會在院子里走動,或眺望遠處。先父后來才知道這位女子就是嘎達梅林的妻子牡丹夫人。牡丹夫人全名是米丹其其格,米丹是蒙古人對漢語牡丹的變音。原來,牡丹夫人是包國慧校長的親姑姑,因而二人有著極相似的黃臉。
牡丹夫人像
先父對他當時未能核實那個孩子的年齡而遺憾終生,后來曾在《哲里木報》上看到過嘎達梅林的畫像,先父說那個孩子長相與畫像中的嘎達梅林非常相像。后來,那個男孩跟隨他的母親離開了,說是因為胡寶山病重,要回太仆寺寶昌去服侍胡寶山。從此再無音訊,先父對當年的情景銘記在心。
先父在世時曾多次提及此事,對未能考證那個男孩是不是嘎達梅林的兒子而惋惜。因為先父的關系,筆者在翻閱史書時會特別留意這個問題,哪怕是一些蛛絲馬跡,都會一一記錄下來。
關于牡丹夫人因何嫁給追擊嘎達梅林部隊的“敵人”胡寶山(蒙古名額穆格特),面對眾多疑問者、采訪者,牡丹夫人都三箴其口,從未解釋說明,這也成了后人研究嘎達梅林起義事件中的一大疑問。
胡寶山像
在《李守信自述》一書里的《我鎮壓嘎達梅林起義部隊的經過》一節中,李守信曾寫道:“嘎達梅林只帶著四五十人,朝南敗退,連那個名叫牡丹的二太太,也被扔到一個牧民家里。胡寶山走進去見她的臉和我們一樣凍得鐵青。經過恐嚇,她說了實話,便被胡寶山帶上做了老婆。后來我投降日本擔任了偽蒙古軍總司令,胡寶山跟著我升了團長,牡丹在呼和浩特生了一個男孩。胡寶山在寶昌死后,她下落不明。”
從孟梅花(嘎達梅林的親侄孫女)的文章《我找到了牡丹奶奶》所寫的牡丹夫人親口所述,以及包桂芹寫的《牡丹傳略》,都提到牡丹夫人在被捕后,以及與胡寶山結婚之后,生有二子。牡丹夫人親口告訴孟梅花,她的大兒子早年參軍后杳無音訊,再無聯系。
《牡丹傳略》中關于牡丹被捕和嫁給胡寶山的過程如此寫道:“牡丹被李守信的連長胡寶山帶走,監禁在開魯縣監獄長達九個多月。”“1932年末,胡寶山同情她和嘎達的抗荒起義行為,也出于民族感情,將她保釋出獄。后經崔興武旅長作媒,牡丹和胡寶山成親,作了胡的第三位夫人。”
胡桂玲(胡寶山的親侄孫女)在她寫的《論牡丹》一文中寫道:“他(額穆格吐即胡寶山)于1931年末來到開魯附近,他的老相識一位姓徐的(又稱徐司令)把牡丹介紹給他。”“這時牡丹在監獄已經被押了九個多月……額穆格吐把牡丹從獄中擔保出來。”“1932年末(牡丹夫人)與額穆格吐結婚。”
從這些資料中可以肯定的是,牡丹夫人被捕及釋放后曾生有二子。《牡丹傳略》和《論牡丹》均提到,胡寶山于1944年去世,時年牡丹夫人的二兒子胡萬鈴年僅9歲。若是周歲,胡萬鈴生年是1935年,若是虛歲則為1936年。先父在世時回憶在海力錦見到的孩子僅比他小一點,而不是9歲或是10歲孩子的模樣,可見父親見到的那個男孩應該是牡丹夫人的大兒子。
筆者在眾多資料中見到嘎達梅林被殺后梟首,李守信提出將嘎達梅林的首級懸掛示眾。為此筆者在內蒙古圖書館查閱當年的《盛京時報》,尋找有無報道和懸掛嘎達梅林頭顱的照片。卻意外找到關于牡丹夫人的一段描述,文字很少,故全文記錄如下:
【開魯】本邑自崔新五司令將大股蒙匪滅后,孟梅倫亦被擊斃,孟之發妻亦被捕。查該匪妻兇悍異常,槍馬純熟,滿口漢語,茲經唐吉彬法官堂訊,慷慨激昂,歷言不諱,毫無畏懼之態,其亦天性也歟。
——《盛京時報》民國20年4月25日第5版
從此報道看,牡丹夫人確實被捕(嘎達梅林第一位夫人在戰斗中犧牲,故此處發妻即為牡丹夫人),并被羈押,也遭審判,但如何判決未見下文。羈押9個月后被保釋,恰時“九·一八”事變已經爆發,牡丹夫人的出獄是因東北淪陷而被釋放,還是確實有人出保釋放,難以定論。而問題就在這9個月的羈押期限,為何是9個月?如果是因東北淪陷,那么她自然被釋放,到不了9個月的期限。而9個月,是牡丹夫人與夫君嘎達梅林分別的9個月,如果牡丹夫人如有身孕,正是十月懷胎,即將分娩的時刻。
如果是因生孩子而保外,所生之子定是1931年末或是1932年初所生,1944年時恰是十二三歲,恰與先父描述的小男孩的年齡相符。另外,先父曾回憶這個孩子模樣與嘎達梅林肖像極相似。那么,他是不是嘎達梅林的兒子呢?這個問題只有牡丹夫人最清楚,可她并未說明,尋訪牡丹夫人的人也沒問及此事,或許問及但沒有得到答復,故未記錄,皆有可能。
孟梅花在《我找到了牡丹奶奶》一文中寫道:“我的意外拜見,使奶奶驚喜交加。她把我叫到跟前,端詳、撫摸了許久后說:‘其實,你們能這么親近地來找我認奶奶也可以了。’”從牡丹夫人的“端祥,撫摸許久”的動作,就能感受到她對孟家人的深厚感情,對嘎達梅林的生死愛情。而且從她所說的“找我認奶奶也可以了”的話語看,她沒有因改嫁而愧疚,反而有對孟氏家族的諒解之意。因此,她對嫁給“敵人”沒有后悔,而什么力量讓那么剛烈的女子,肯放下自己的愛情與忠誠,嫁給他人,而且是敵人為妻呢?
也許只有一個理由,才能解釋這個疑問。那就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梅林,為了愛情,為了忠誠。一個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槍馬的女戰士,只有一件事情,能讓她放下尊嚴與榮譽,那就是為了梅林的血脈傳承,為了梅林后繼有人。
在戰馬上打游擊的牡丹夫人,曾多次流產,她的流產想必不是那種因患有疾病或是習慣性流產,而是因為馬背上沒日沒夜的奔波掙命所致。被捕在監獄里的生活雖然艱苦,但是沒有了馬背上的動蕩搖撼,懷孕后順利生產的機率明顯加大。而獄方要求保釋,則充分反映牡丹夫人不是刑滿,也不是淪陷而開獄放人。所以羈押9個月后保釋,最大的可能是牡丹夫人即將臨產。
這里不得不提到胡寶山其人。胡寶山是位民族主義者,早年曾跟隨巴布扎布投身于蒙古獨立事件。中俄蒙簽訂恰克圖協議后,巴布扎布率部隊退回內蒙古境內,游蕩在東北和內外蒙古邊界上,在攻打林西時被流彈擊中身亡,眾軍無首后紛紛離散而去。胡寶山領一隊人馬,投奔了熱河省官軍。“九·一八”事變后,他又投身西蒙為德王效力,后在寶昌病逝。資料顯示他娶牡丹夫人之前已有兩房妻室,論其當時的能力和條件,再娶未婚姑娘為妾并非難事,因何娶一寡婦為妻,其中必有緣由。
我們能夠猜測到的是,牡丹夫人為了安全產下梅林的后人,求助于胡寶山,而胡寶山作為一個民族主義者,心中不會沒有對嘎達梅林的佩服與敬重。牡丹夫人此時只有以身相許,才能為梅林留下后代,而胡寶山只有明媒正娶,才能堂而皇之地保護牡丹夫人以及牡丹夫人生下的孩子。當然,這些終歸都是猜測。然而,這樣的猜測,有著太多的證據在支持,雖然沒有直接證據,可從各方面的情況看來,只有這樣的解釋才最為合情合理。
另外,與胡寶山接觸時間最長、平時稱兄道弟的李守信,也只說牡丹夫人為胡寶山生下一個兒子,而不是兩個。作為胡寶山的長官,又是一起打天下的兄弟,不可能不知道牡丹夫人,給胡寶山生下幾個孩子。《李守信自述》里訛誤之處雖多,但對他沒有任何利害關系的,牡丹夫人給胡寶山生下幾個孩子的問題上,他沒必要曲說。
那么,牡丹夫人所生的第一個孩子又在哪里呢?孟梅花拜見牡丹夫人時特別問到,是否還有一個叔叔時。牡丹夫人答道:“在你萬鈴叔叔之前還有一個叔叔。建國初期參軍遠征,直到現在音訊杳然,死活不明。”在胡寶山去世后,牡丹夫人領著兒子在太仆寺、明安旗(現已歸入錫林郭勒盟正藍旗)一帶流浪生活過,后來回到胡寶山的阜新老家生活。
關于牡丹夫人嫁給胡寶山一節,有眾多人士和民眾不解,用世俗的眼光去評判牡丹夫人的改嫁情節,認為這是對英雄嘎達梅林的侮辱或玷污。然而,筆者在撰寫《嘎達梅林》(發表在《哲里木報》上)時,以及查閱諸多資料中,深深地感覺到牡丹夫人嫁給胡寶山,是牡丹夫人劫獄救夫并幫助組織起義舉事一般,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其背后一定有著沒有說完,或是沒法說完的秘密。
胡桂玲在《論牡丹》一文中提到牡丹夫人于1930年末,在北山溫家窩堡溫有海家產下一子,寄養給一位老人后,追隨嘎達梅林而去。包桂琴的《牡丹傳略》中也提到牡丹夫人在溫家窩堡產下一子,第十八天便將孩子寄養在他人家里離去,孩子不久夭折。如此再比對《我找到了牡丹奶奶》一文中,孟梅花與牡丹夫人的對話,深究便很有意思。
“我還有沒有叔叔?”“先后生了幾個,都沒有活下來。”“聽說,我曾有一位叔叔,是失蹤了,還是送給了別人?”“沒有。那年月四面八方追兵像黑云壓頂,你們孟氏家族都受到了株連。我們怎能忍心把孩子送給別人,叫人家受牽連呢!”
牡丹夫人明確說明與嘎達梅林生的孩子,生下來的全部夭折。然而又說怎能忍心把孩子送給別人連累他人呢!從這句話看,應該有活下來的孩子。而且在包桂琴和胡桂玲的文章中都寫到牡丹夫人將生下來的孩子寄養給他人。當孟梅花問牡丹夫人所生大兒子時,牡丹說解放初期參軍,隨后杳無音訊,生死不明。解放后參軍,如若在戰爭中犧牲,都應該有記錄在冊的。在牡丹夫人的口中看不到尋找過這個孩子的過程和念頭。為什么?又是一個疑問,讓人不解。
嘎達梅林作為歷史人物,其功過評說,在解放前和解放后的政治環境中很容易顛倒是非,歷經各種政治動蕩和風波于一生的牡丹夫人,恐怕各種苦難追及英雄后人而嚴守秘密,因之將真相埋在了心底。
無論牡丹夫人是因何理由嫁給胡寶山,都無法磨滅牡丹夫人作為一代巾幗豪杰的本色,人們像敬仰嘎達梅林一樣敬仰她、熱愛她,懷念她的!
去年,筆者在正藍旗逗留期間,從當地朋友處欣聞該旗境內生活著嘎達梅林的后人,著實讓我激動不已,也再一次激起了筆者的尋蹤興趣和勇氣,筆者將繼續探訪追尋下去……
后注:牡丹夫人,本名米丹其其格,解放后登記戶籍為牡丹,孛兒只斤氏(漢譯簡稱包),1902年生于哲里木盟科爾沁左翼中旗塔本扎蘭努吐克浩坦塔拉嘎查,其父是巴潤伊順格爾(西九家子)臺吉仁欽,曾任達諾顏(時為幾個村屯的長官,相當于現在的鄉長),1922年22歲時嫁給嘎達梅林為妻,1975年5月9日病逝,骨灰安葬在科左中旗舍伯吐鎮額爾敦朝倫敖包胡家墳塋地。(完)